学 书 用 心 论
安徽 梁启忠
学习书法离不开用心。自初始执笔至卓然成家,无时不有心在作用,虽然心体只有一个,但心的作用却有数端,了解学书过程的种种用心,是学书成败的关键。
一、 信为道源功德母
学书首先要用信心。信心分为两端,一端信他,一端信已。先说信他。开始学书,不知怎样执笔,怎样用笔,必须靠老师来指点。老师指点的有道理,对其坚信不移,就是信他。当然,老师有真有假。信他之前,必须考察清楚,他是真老师,还是假老师。真老师很少,所以很难求。俗话说名师可遇不可求。真正的名师洞明世事,练达人情,富贵名誉视若浮云。处世随缘,浮沉自在,没有任何名牌标签。所以对面不识,无处可求。
比如现在要找一个真正的书法老师就很难。真老师出道前,往往要验证一下他自己的成就,可能会参加一些比赛和大展;参访一些老师和朋友。这期间,他仍然象一个学生,谦恭好问,沉默多思,不会有人认为他是真老师。待他所学所得被印证无漏,从此又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你很难再看到他参加什么比赛,也很难再看到他在书坛上抛头露面,他又移情于别事,似乎与书法无有瓜葛了。因此人们很难相信他就是真正的书法老师。
我们现在容易看到的是假老师。你的孩子要学书法,他会找上门来,说是“老师找徒弟”。你问他:“老师,您教孩子书法,主要教什么帖子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什么帖子都可以教。你放心,你要学什么,教你什么。包您满意。”你一听高兴了。这下我孩子找到一个全能的书法老师了。我要说,你坏了,你倒霉了。你见过历史上有几个全能的书法家?你见过王羲之精彩的篆书、隶书吗?你见过米芾精彩的篆书、隶书吗?王羲之被后人称为书圣,米芾人称是集古之大成者,他们俩也只能独擅一长(行草)。你那孩儿老师是何方神圣,竟然什么都可以教?也许教是可以教,真、草、隶、篆都教你来一点,照样画瓢干他三年、五年,最后得个形模,那只算是美术字,与书法全无交涉。真书法是有生命的,每条线都是挺然鲜活的,每个字都是有血有肉,脉络相通的。这种下笔即有生命的笔法自古以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元代书法家赵孟 所说的“用笔千古不易”那个不易之法。书体虽有真草隶篆种种差别,用笔之道却直贯心源,亘古不变。过去学中国画的人,常说:“画画最怕画坏手”。也就是强调学画最怕不得笔法随手画,所以学画之前要先练几年书法。得了真笔法以后,是写是画,写那种书体,画什么科目,那就可以随其自便了。喜欢行草,就以行草行世;喜欢篆隶,就以篆隶行世;喜欢山水花鸟人物,就以山水花鸟人物行世。只是古人好专,所以书画都能体格清纯,而致深邃。今人多贪,真草隶篆,样样都抓,穷年累月,集攒了一堆鸡毛蒜皮,貌似丰富,其实是在自欺欺人,孩子交给他,学得一身浮华,不是坏了吗?
真正的书法老师,不敢说他什么都会。他是靠脚踏实地成功的。所以他的作风很平实,不敢虚夸。即使他也能写其它书体,写得也不错,他也不会去轻易示人,更不会去教人。《弟子规》上说“知未的,勿轻传”,自己尚未彻底弄通,就去轻传他人,这种事,对于平实的人来说不会做。做了心里不安泰。俗语说“心安理得”。事没弄通,理便不得,理之不得,心从何安。所以真老师,不说虚言。你问他教孩子什么,他就老实地跟你说:“我只会《兰亭序》,我能教你孩子《兰亭序》。”或者说:“我只会《张猛龙》,我能教你孩子《张猛龙》。”然后他把他临写的《兰亭序》或《张猛龙》拿给你看。最多再把他创作的东西拿一两件给你看。你要是高明的家长,你清楚:“记问之学,不足以为师,”“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所以你能看出来这人有本色、有心得,不仅临帖到位,创作也不失帖本风韵。你相信他可以当孩子的老师,那就对了。真老师是书法通人,他对他所教授的东西了如指掌,他会非常灵活地安排你的孩子怎么去做,你的孩子照着做了,并且毫不狐疑,就叫信他。
由于真老师平实、不多言、不虚语,所以无心人难识难遇。然而作古的真老师倒是不难找。你翻开历代书论,仔细地阅读几通,你会发现有许多慈祥的面孔在跟你谈书法。你要是和他们中的谁有缘,你就照他说的话去做,并且坚定不移,也叫信他。只是毕竟不真切。你不仅要完全吃透他语言里的精神,你最终还是要找个通家去印证。而你要吃透他的语言精神,需要很高的语言水准,按今天的教育体制,至少也得中文系本科的水平,不是件易事,同时通家难遇,遇而未必有缘。所以找作古的老师也很难究竟。
真师难得,得而未必能信,信而未必能坚。
真师平实,不尚虚华,语不惊人,貌无奇特。往往开始只教你怎么做,并不说明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只告诉你当然,不告诉你所以然。正如《论语》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什么只教你做,不告诉你知呢?就是因为老师太爱你,太了解你,怕你受干扰。打个比方。
老师在A点告诉你,你顺着AB这条线走,到B点就成功了。就能得到你要的东西了。可你非要知道,为什么不走AC和AD两条路呢?老师告诉你,AC和AD两条路上,没有你需要的东西,而是另外的东西。比如你需要金子,只有顺AB线走到终点,才能得到。而顺AC线到终点只能得到银子;顺AD线到终点连银子都得不到,只能得一堆烂铁。你听明白了,就按老师的要求顺着AB线走,结果走了很长的路,也没见到金子。这时候你很容易退而求其次。心想走这么长路也没见金子,还不如走AC线得点银子实惠。于是你改走了AC线。又走了很长的路,还是什么也没见到。你已经很不耐烦了,下决心走AD线捡点烂铁算了。结果你的一生走完了,也没见到金子、银子,甚至连一块烂铁都没摸着。
真老师是过来人,他对这三条路了如指掌,他对学生与生俱来的毛病如贪多务得、浅尝辄止等知之甚深。所以为了你最终有所得,他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告诉你所以然。他只会要求你一直怎么走。你真按老师的要求走完了路,所以然也就在心中开花了,那时你对老师没有什么问题可问,只有一份浓浓的感激之情。这种只使由之,不使知之的教法,真实稳妥,成功率高,是古代教学的通则。你看古人读书,老师只要求背,背完了四书,才开讲。在古人看来,背诵是根本的,讲授是次要的。如果说,背诵是学生挖出了一堆金子,那么讲授就是老师告诉你这些金子会有哪些用处。你没有挖出金子,人家跟你说金子有再多的用处,你还是干瞪眼,没有丝毫受用的。今天有的人,很少去实干,所以不能把这种教法的玄妙理解到位,因而缺乏信心,是非常可惜的。
我们现在的学生大多习惯于问长问短,习惯于寻找多方面的繁琐的理论指导,习惯于一上来就当研究生。这种习惯不可能对老师的话惟命是从。他会跟老师讨价还价,会对老师的话随意取舍。老师说金子可以做戒指,他会说金子也可以做耳环。老师是真正拥有金子的人,而他并没见过金子的影儿。他只是在终日研究金子的用处而看不到老师是拥有金子的人——他又怎么能真信老师呢?
过去说:师道尊严,有道的真老师,就是真理的化身。真理固然可贵,但活用还要靠人。真老师就是活用真理的人。我们能坚信真师,就是坚信真理,只是很多不得真理的人也会摇唇鼓舌,大谈真理妙用,很多没有吃过苹果的人,也能啧啧称赏,大谈吃苹果的滋味,使人信以为真。所以在今天,能有人得遇真师,的信无疑,确实是件不易的事。
以上说的是信他,下面再说信己。
俗语说,师父引进门,修行在自身。老师指明了路,必须靠自己走,靠自己百折不挠地达到老师的要求或目标,就叫信己。比如,你遇到了一个真师。你看他写字,行笔如行云流水,畅然无碍,结字也俊秀潇洒、灵动飘逸,你看后非常称叹。这时他告诉你,如何如何写,你也能达到他的境界,甚至还会有出蓝之胜。你信了他的话,坚定不移。可是你努力照他说的做,结果写出的线条,还是“曲蟮找三娘”,难看得要死。一段时间过去,你可能就慢慢失掉了自信,觉得自己不是学书的料,觉得自己天份差。特别这时再看到别人比你进步快,更会感到自卑。其实就是对自己的信心丢失了。古话说,哀莫大于自暴自弃,人不自信,一切成功都将会失之于交臂。我们往往遇到一些事情,自己怎么做都做不好,而看别人一做却很简单。我们很佩服人家,很羡慕人家。其实,人家在背后也是流过眼泪,耐过寂寞,经过一个漫长而痛苦的磨练,才成功的。古话讲:要想人前贵,背后下功夫。《中庸》说:“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好东西都是靠工夫磨出来的。我们讲信己,就是要相信,老师的好东西,在我心里也一样有。只是老师下过一番苦功夫,把这个好东西给磨出来了。我的功夫没有到,暂时还没磨出来。现在老师教给了我一个磨练的方法,我只要照这个方法做下去,也一定能把好东西磨练出来。并且与老师的一般无二。这就是真正的信己。比如学书的能说《兰亭序》就是我心里的《兰亭序》,磨砺出来,我也能写《兰亭序》;学诗的能说《唐诗三百首》就是我心里的三百首,磨砺出来,我也能写三百首;同样,学医的、学道的能说《黄帝内经》、《道德经》就是我心里的《黄帝内经》、《道德经》,磨砺出来,我同样能写《黄帝内经》、《道德经》。这样坚定地相信,只要功夫做得深,自己也能变贤圣,就是真信己。中庸说:“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就是说果真有信心,做到人一己百,即使是心里暗昧,局于一隅的人也能变得心光普照,明如日月。即使是心力脆弱、胆识狭劣的人也能变得容忍耐辱、心力强健。所以前贤明言,信为道源功德母,真对自己的信无疑,又能辅以他人的正确引导,做任何事情都能无往而不胜。学好书法当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二、 一分恭敬一分收获
信心坚定不移,恭敬心自会油然而生。我们知道学棋要打谱,学琴要练曲,学书同样要临帖。字帖放在面前,老师一临就象,而你去临却不象,你很着急。这时,老师会告诉你怎么执笔,怎么运腕,怎么起、承、转、收。你照着老师的话去做,果然临得就好一些。你不照老师说得做,结果临得就差一些。于是,整个学书过程,你都会听老师的话,都会不折不扣地照老师说的去做。最后你会发现,老师讲得句句真实,处处管用。你会发现老师能一眼看出自己的问题所在,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己出错的原因,还能和蔼地给自己提供一个改错的方法,并能一试见效。这样,时间一长,你的放逸之心自然就慢慢收敛了,最后只剩下一腔恭敬。
好的书法老师,还会抓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写,让你那颗恭敬的心能充分地体会到用笔的复杂动作。你的心越恭敬,体会得就越深刻、越细腻。老师帮你久了,你对用笔的感觉就稳定了,老师的手即使离开你,你也能感觉到还有老师的手在抓着。那时,老师已经通过手把手,帮你把复杂的用笔方法加持成形了。这就是笔法的传承。传承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对老师的恭敬。你真恭敬了,老师所施的一切法宝,都逃不出你那恭敬的“恢恢之网”。你会完完全全、毫无遗漏地把老师的东西承传下来。
恭敬心不仅表现在对老师毕恭毕敬,对老师的话十分恭敬,对所临的帖本也一样恭恭敬敬。横竖撇捺,帖本怎样书写,就怎样照着临,不去随便加长减短,不去任意增粗变细。恭敬心就好比一面明镜,字帖是什么样子,镜子就怎样去反映,决不敢马虎、臆断。恭敬久了,恭敬的镜子里自然就能生出奇妙来。(下文专讲)
恭敬心不足,情况就不是这样了。老师教他怎么执笔,怎么用笔,他一开始也能照着做。但时间稍长便不耐烦了。他就要搞点花样来证明,不用老师的方法,也一样能做到。比如执笔。学书讲究执笔,目的是为了方便用笔,然后去充分发挥毛笔的特性,使笔锋吐出的线条更有弹性,更具活力,明确了这一点,我们不难发现,老师教给我们的执笔方法正是要达到那种方便用笔的目的,我们只要恭恭敬敬地照着做,时间久了,自然就能实证出来。而如果是你自己随意瞎编的一种执笔方法,情形就不一样了。因为,在学书的初期,对用笔,对线条的认识都很肤浅,无法判断出哪种执笔方法,便于用笔,哪种执笔方法写出来的线条更有活力。我们可能觉得几种执笔方法都差不多,对用笔的作用没什么差别。就象我们几个人在一个圈内,同时朝四方跑去。最初在圈内,虽然各自方向不同,但距离并不大。待出了圈子,跑的时间越长,我们的差距就越大。同样,老师传授的执笔法,与自己想当然更换的执笔法,一开始也看不出什么差距。等深入学书以后,才会觉得自己瞎编的那个东西是一文不值的,而老师传授的才是整个学书工程的基础,是丝毫不能改动的。
再比如用笔。用笔的技术要求非常复杂,一般负责的老师都要手把手传授。恭敬心不足的人,老师拿他手写,,他心里有障碍,不能配合。老师手在提笔,他却在按笔;老师想行笔快点,他却写得很慢;老师在顿挫,他却硬要滑过……因为他用心乖违,所以不能完整地体会到老师的用笔机理,不能细致地体会到笔法中的精微变化,当然也就谈不上借助老师将笔法加持成形了。
恭敬心不足的人,对深邃玄妙的字法,就更难以契悟了。字法是书法的灵魂,是书写者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随感而应的意象,是书家用线条对心里随机而现的影像的最简练最抽象的表达。对于一般学书者来说,纵然能处处小心,在在留意,把帖本临得惟妙惟肖,也很难会得字法妙趣。因为字法的本质就是心法,每个字都是从书家心里流淌出来的。都是书家把心里随机而来的影像,经过精巧的抽象再用线条表达出来的。如果不能随机提供美妙的影像,不能熟练地对所提供的影像进行取舍和抽象,字法是很难精妙的。所谓随机提供影像就好比画家要画一只猫,脑子里马上就要有一个猫的形象出现,书家要写一个字,脑子里不仅立即要有这个字的形象,同时必不可少地还要闪出一个或舒展,或优雅,或灵动,或俏丽的影像,作为这个字的附体。这个字有了那么个附体,我们就可以说这个字有神。能使这个字形神一体,我们就说完成了对附体影像的抽象。这种形神俱妙的结字内涵,我们就叫做字法。很显然字法的根在心里。首先心里要有美妙的影像,同时还要能把它们抽象出来与相应的汉字结合起来。具备了这两个条件,才可能契悟字法。那么心里的美妙影像是怎么产生的呢?我们怎样才能把它们抽象成汉字,使这些美妙的影像与汉字一体呢?我们只有把丑的影像从心底去尽,剩下的才是美妙的影像。既然影像产生于心,工夫就应该在心上做,所谓的丑,在心里无非是贪婪、自私、邪曲、嗔恨、傲慢、狐疑……把这些丑东西从心里除尽,起心动念自然就光明、公正、交融、平等、和善、谦逊……让这些非丑的念头一化成形,便是云鹄游天、群鸿戏海、龙吟云至、虎啸风来,舞女低腰、仙人啸树、芙蓉出水、牡丹盛开……而要除去心里的丑,无非是多读好诗文,明心;多临好书画,明眼;多练习好曲谱,明耳……将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垢障全部清除,让心地的光明发露无遗,自然就能丑恶不生,美妙常现。我们心里的丑态除去了,再去认真临习古帖,就能很容易契悟到字帖背后的美妙影像。一般流传下来的好帖本,每个字都是形神俱妙的,这些形神俱妙的字,在心里积累得越多,我们从影像中抽象汉字的能力就越强,待有一天你觉得心里积无所积了,并且每个字跳到脑里,都能随心所欲地赋以它美妙的形态,那时,我们就说你真契得字法了。一个恭敬心不足的人,他怎么能做到这些呢?前贤所谓一分恭敬,一分收获,对于我们学书人来说真是十分肯切的。
三、 专心致志
专心是做一切学问都十分强调的,学书也不例外。我这里想从两个方面谈谈学书需要的专心。
其一,专心于书法一事。现在信息爆炸,什么花样都出来了。人们在眼花瞭乱中,不知道自己该学哪一样。看到外语时髦想学外语,看到计算机实用想学计算机,看到歌星舞星唱唱跳跳赚大钱,又想去学歌舞。而且,学了这样,想那样,朝三暮四,都不能算是专心。要想学好书法,一个时间段内,就应该专心于书法一事。有人说书法有什么好。你还要求专心学它。现在岂止是书法,我们的国粹,在国人的血脉里流淌了几千年的国粹,如中医、武术、国画、古琴,乃至诗文歌赋都在被世人用这种口气质问着。人们因为不知道这些文化精髓的价值所在,所以不肯专心来学习它。
我这里先介绍一下书法的价值,再谈专心学书的事。
首先书法是对心灵的一种表达方式。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写字的经历,每个人写出的字就如每个人的长相一样,各有差别。这种差别正是来源于我们每个人的心。因为每个人的心绪有差别,所以用线条表达出来的心相就不尽雷同;长相会因时间的推移而渐趋衰老,心相反而会因心绪的洁静而日臻青春。所以中国传统把长相看得很轻,说是臭皮囊、色壳子。而对心相则看得很重。我们习惯上称字如其人,画如其人,文如其人。就是在强调心相,强调字画、文来源于心,强调心相才是一个人的真实面貌。
俗话说:“小人看衣冠,君子看谈吐”(谈吐也是心相,借助口来表达心)。小人智短,易被色相所迷,君子心明,故能以心相端人。心相正其人必正,心相美,其人真美,心相洒脱舒展,其人必不致猬琐、拘挛。所以传统的教育自始至终都在注重塑造心相。读诗文,以言表达心相,练书画以形表达心相,操管弦以声表达心相,学对奕,以着法表达心相。一个人的色相不易改,父母生啥样就长啥样,而心相则可以通过勤学苦练而日趋完善。所以古人有的能力学终生,正是要转凡夫心为圣贤心,变庸俗心相成高雅心相。
我们今天学习书法,也就是要通过线条来塑造自己的心相,把自己心里的力量、均衡、灵动、沉着等美妙表达出来。
其次,书法可以净化心灵。
象农民种地一样,蔓草不除,嘉禾难成。心地不净,智慧不生,要有美妙的心相,必须净化心灵。书法学习正可以去掉人心的浮躁、散乱、邪曲、阴险,使之趋向平和、洁静。毛笔柔软而有弹性,要把毛笔调伏至随心所欲,运用自在,必须用心沉密,不许有丝毫浮躁、散乱。同时历代法帖,众妙咸集,字里行间,正气弥满。临习既久自然胸次磊落,心光透出。所以历代文人无不对书法情有独钟,便是帝王大臣亦不例外。古代的皇帝如唐太宗、宋徽宗、乾隆帝,近代的大臣曾国藩、李鸿章,当代的领袖毛泽东等,他们都有练习书法的习惯。他们学书法当然不是为了当个书法家,卖几个字去养家糊口。也不是想去办展览出集子,捞点虚名,他们正是要借助祖先留下的这把佛尘(毛笔),来扫除心里的尘垢,好让那颗日理万机的心能保持清醒、明白。我们今天的人琐屑缠身,烦恼不断,更需要借助书法这把利剑来消愁、遣闷。
认识了书法作为国粹的重要价值,认识了书法对我们每个人的有益之处。再说专心学习书法,就没什么疑虑了。
我们要学好书法,必须一段时间只专心于书法一事。有人听说琴棋书画、诗文歌赋好,能表达心曲,贪心就起来了,样样都去学,结果一样也没学成。中国有句古话叫:莫学灯笼千只眼,要做蜡烛一根芯。外国谚语说:同时追两兔不得一兔。我们土话讲:一脚踏两只船,谁都渡不了你。就是强调要专于一事。书法要写到妙达其心,至少要做到两种地步,第一心地在学书训练中,干净、机灵,第二用笔灵巧,随机现形,心笔一体,分毫不差。达到这两种地步,学书才算见到真实受用。这里讲的心笔一体,分毫不差,多在强调书法的技术手段,是需要集中一段时间专心训练才能成形的。如果缺乏一段时间相对集中的专心训练,靠以后的逐步修补和完善是很难达到那个高度的。我们一般人学书都不能足够重视这一点,所以技术上得少知足,不够精湛,因而不能淋漓痛快地表达心绪,这是十分可惜的。而心地干净、机灵,则是需要终生努力的事,也是所有学问共同努力的事。所谓技进于道,所谓方便有多门,归元无二致,就是强调最终都要归到心上。心里干净了,私曲、妄想没有了,再把这份清净用线条表达出来,就是书法的受用。不专心,怎么能行呢?
我们在历史上也能数出几个诗、文、书、画都精绝的人,如宋代的米芾、元代的赵孟 、明代的董其昌等,但为数是很少的。这些人天资高迈,是不消说的。最关键的是他们都具有殊胜的因缘。天资高迈,往往能心光早发,惑乱不生。因缘殊胜,则自幼得遇良师益友,深植根本,长大又有高朋贵客相互砥砺。加上自己善思勤练,不度虚日,所以能震烁古今,罕有其匹。而大多数人因天份、因缘不足,一生只能做出一两样学问,而一两样也是很难得的了。我们今天的人一生中在心地上能做出一样和古人匹敌的学问都已经很难找了。我们看看文坛,看看艺术界的现状就很清楚了。所以要真想学好书法还是应该在一段时间内,专一训练,不染别事。
然而在今天却是很难做到的。今天人们的理念太讲实际,太重物欲。心地里什么东西都往里堆,本来传统学问,包括书法是要让人的心,空起来,灵起来。而现在多数人把心填得满满的,装得实实的,让它麻木起来。于是什么都学,什么都抓,最后活泼泼的一颗心,变得既僵硬,又脆弱。缺乏变通,缺乏灵动。一句很平常的话,一件很小的事,都能伤到它,都能引起它的计较。所以要人一段时间专一学书法是很难的。然而难能才可贵。今天真要有人能不为物欲所转,专以空灵为务,我觉得真是令人赞叹的。
其二,精专一家,贯通众妙。
书法几千年的历史,能人辈出,名帖纷呈。犹如一个琳琅满目的书法超市,有钟、卫,有二王,有欧虞储薛,有苏黄米蔡,各擅其妙,炫人耳目。初学书法的人,进到这个超市,免不了各家都想抓一点。时间抓长了,就会飘飘然起来。跟人一谈书法就是集众家之长,融百家之妙。其实是小儿之见。历史上大书家的作品,虽然都证得妙处,但每一家的体格特点却不尽相同。我们习惯称“颜筋柳骨”“颜肥欧瘦”,就是说颜真卿的字以筋胜,柳公权的字以骨强。颜真卿字形肥硕,欧阳询字形瘦劲。体格是相,有千差万别,妙处通理,亘万古不变。学书能得其理,则众妙毕备。如果不得其理,只是俯拾诸相,随意嫁接,写出来的作品一定不堪入目。好比这里有长跑运动员秀颀坚韧的腿,相扑运动员肥硕厚实的肩,拳击运动员粗壮有力的手,舞蹈运动员阿娜多姿的腰,这些腿、肩、手、腰,各臻其美,各当其妙,而如果我们把它们长在一个人身上,让他走在街上,人们一定以为是个怪物。学书也是一样,如果颜筋柳骨,颜肥欧瘦,同时体现在一个字或一件作品中,那就是一个怪字或一件怪作品。今天我们看展览,有些字看不懂,去问行家,行家可能跟你说那是溶百家之长。这时你要清醒了,他是在跟你搞幽默,也许溶是溶了,只是渣滓未除,精华到是去尽了。
真正要学好书法就要精专一家。最忌朝学颜柳,暮临欧赵,真草隶篆样样都耍。过去人们都喜欢用挖井的例子来说明专与不专的差别。专心的人要挖井,选定一个地方,一挖到底。砂层、土层、岩石层,层层挖透,百折不挠。一旦豁然见水,与地下水源融通一体,则井水、地下水等无差异。地下水无穷,而井水亦用之不尽。不专心的人挖井,则不然。东挖一坑,西挖一凼。哪里松软挖向哪里,遇到坚硬,一律回避。最后,坑是挖了不少,水却不见一滴。学书不能专一,样样都搞,浅尝辄止,最后也一样是徒耗时日,一无所成的。
理是这样说,实际问题还是很多。比如专哪一家,临什么帖,如何克服不专一的问题等等。回答这些问题不能整齐划一,但有一些原则还是可以参考的。比如俗话说:“凡事好不好,须得问三老。”要多问,问谁?问三老。三老是指有资历、有经验的过来人。历朝历代过来人很多,看看他们怎么对待学书法的事,看多了,心里就有谱了。我以前相信赵孟 的话。我看过元史关于赵孟 的事,我很敬佩他。他在《兰亭十三帖跋》上说:“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况兰亭是右军得意书。临之不已,何患不过人耶。”赵孟 书冠有元一代,对后世影响极大,他极力推崇王羲之及其书写的《兰亭序》,使我很受启发。我觉得学习王羲之,临习《兰亭序》不会有错。至于如何克服见异思迁,不能专一的问题,我觉得首先还是离不开前文强调的信心和恭敬心。然后再去克服干扰,克服诱惑,克服困难,克服寂寞,将这些影响专一的因素克服掉。专心才能落到实处。
比如你临《兰亭序》。《兰亭序》被历代书家视为极则,初学一定很难上手。你学习《兰亭序》的过程中可能就会遇到这么一种人,他告诉你:“你怎么学《兰亭序》呢?你没听黄山谷说:‘世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你看历代学《兰亭序》的有几个人成功了?你学一辈子只怕连《兰亭序》的皮毛也摸不着。你应该从明清入手,柔合几家的优长,搞出个自己的面目,那样上展、获奖、成名都要比你学《兰亭序》来的快。”你看这就是干扰,你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就很可贵。
可能有一种人不是这样说,他先夸你,说你《兰亭序》临得不错,字形抓得很像,用笔也很流畅,只是觉得点画骨力不强,失于疲软。然后他语重心长的告诉你:“你应该学点魏碑,象《张猛龙》啦,《郑文公》啦都可以。把魏碑那种刚劲、厚重加进去,你的线条就会大有改观。”你看这又是一种引诱,一种迷惑。你照他说的做了,你的字写出来一定是不伦不类。如果你能听而婉谢,就很可贵。
当然临习《兰亭序》还会遇到很多困难,用笔不到精微,抓形不得要领。虽然谦恭下问,还是进展无多。这时你仍然能咬定青山不放松。求索不辍,就很可贵。
临《兰亭》,还会感到寂寞,看别人临其他书家的帖,几天就有起色,甚至很短时间就可以创作出作品来。而你十分认真地临习兰亭,一点一画,一丝不苟。下笔战战兢兢,使转小心翼翼,呼应凝神屏息。如是三年五年,或十年八年,却仍不能自主创作,其中寂寞凄苦,是可想而知的。然而你还能锐意进取,不为所动,就很可贵。
所谓难能才可贵。学书能排除如上所述的干扰、诱惑、困难与寂寞,可以算是真专心了。
专心是学书成功的金刚钻,再坚硬的阻碍也会一触即碎。再诱人的迷惑也能一戳即破。有了这个金刚钻,在书法的深邃中,就能无往而不胜。
四、 细心入微
细心不是一开始自己能作主的。我们临帖的时候,告诉自己要细心,不能粗心大意。结果临出来的东西还是丢三落四,缺胳膊少腿。就是说细心不是暗示一下自己,就能马上做到的,它需要一个慢慢磨练的过程。
人的智慧之光可以从眼、耳、鼻、舌、身、意六个门头放出。这六个门头又叫六根。细心就是有智慧之光,透过六根,照射出来。如果六根被蒙蔽,智慧之光便不能发露,人就显得言行粗俗,缺乏细密。传统的诗文歌赋,琴棋书画都是扫清六根门头蒙蔽物的有力手段。我这里想以书法为例,谈谈书法训练是怎样扫清六根尘垢,怎样发明出细心的。
我们学书临帖,包括学画临画谱,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就是观察线条或形体往往会出现错觉。明明照着葫芦,画出来的却是南瓜。这种错觉的产生,实际就是缺乏眼光。眼根被蒙蔽物所障,智慧之光透露不出,所以即使眼睛瞪得很大,也能把帖子看走样。这个障碍眼根的蒙蔽物,我们叫它眼识。是智慧之光透出眼根,遇到色尘,与之混为一团所形成的,它在眼根一遮,智慧之光便不能发现,我们就说是缺乏眼光。还有临帖的时候容易走神,外面有声音,神就随声音而去;外面有异样的气味,神就去捕捉气味。看着人还坐在那临帖,神却在随那声音、气味飘荡。这个神就是那个智慧之光。刚刚从耳根或鼻根透出,就遇到了声音或气味,象情郎撞着了情妹,抵挡不住妩媚和诱惑,便私奔出走了。我们把这种现象叫做走神。也就是智慧之光变成神识走了,临帖还怎么能临进去呢?
还有临帖需要一定的技术手段。我们习惯上称作笔法。往往我们把帖子看得很仔细,用手一临就出洋相。手不听心的使唤,心里想得好好的,手写起来却丑态百出。有时书写还要用到肘、臂、腰、腿。肘、臂、腰、腿也不听使唤。这种现象我们叫做身根不净,是智慧之光从身体透出,被别的小动作迷惑了,于是心光便跟小动作相伴而行,不再有人去体现准确的笔法了。
还有一种非常明显的体验,就是我们临帖时思想很活跃,临楷书能想到行书,临行书能想到自由创作,搞自由创作能想到参赛、获奖、成名、出作品集……这些想法往往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我们把这种现象叫意根不净。是智慧之光从意根透出,遇到法尘,便把法尘逮住不放,去分别它们,取舍它们,并对它们浮想联翩。从而变成意识。意识象瀑布一样迁流不已,把我们的智慧之光淹没殆尽,从而使我们学书难臻精微。
以上提及的智慧之光,就是我们强调的细心。它细腻入微,无所不照。由于被眼识、耳识、鼻识、身识、意识等蒙蔽物所障,很难发挥作用。如何能扫清这些蒙蔽物,把细心发明出来,让细心成为主宰,才是我们学习书法最本质的事。下面我重点从眼根、身根、意根三方面谈谈如何发明细心。
其一,从眼根发明细心。
学书临帖,要全神贯注。临一个字之前,要把它的局部精微和整体大局都看得很清才动笔。比如我们临写“大”字,“大”字有三画,先用眼和心空写一遍。即眼看清“大”字横撇捺三画的长短、粗细以及倾斜度,心跟着再把这三画在心里写一遍,然后才动笔。使眼、心、手合而为一,完成“大”字的临写。写完以后,先检查一下局部。如起笔、收笔、波折有没有问题,再检查整体,如“大”字三画起收处的距离,整个字的走势及形体动态等,与帖子有没有出入。检查清楚了,再写第二遍、第三遍,直至写得与帖子很像为止。这种临帖方法很普通,却是我们学书最关键的一环,任何书家都要经过这个训练过程。古代学书入门,要练“永”字,“永”字按现代汉语写是五画,在书法上却包含着八种不同的用笔方法,即所谓的永字八法。(侧、勒、努、趯、策、掠、啄、磔)这八种用笔方法吃透了,一切点画都可以触类旁通了。同时,永字的结构中,八画离中有合,合中有离,浑然一体,又各自活泼,最能体现汉字的结构特点——平衡而灵动、形断而意连。所以用永字入门,既可以训练眼力,又可以潜移默化地把字法渗透到心里。字法前文有叙,不再赘述。这里提到的眼力实际就是眼光,眼睛有细密的心光透过,就是眼光。眼睛傻傻地盯着,没有心光照射,我们就骂他是死眼珠子。过去看相的人,一看你的眼睛,就知你的贵贱,现在一讲看相,都认为是迷信,其实是大学问。看人眼怎么就能知贵贱呢?贵人心境清纯,心光发露,因而眼光柔和而犀利。贱人心地浊恶,心尘厚积,因而眼睛浑浊而贪婪。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所以看眼就可以断贵贱。古人以心地清浊判贵贱,今人好象以权势财富论贵贱。时势变了,所以看相的人自己也被搞糊涂了。我们论书法,说某某作品清雅,某某作品浊恶,那也是我们心光透过眼睛判断的。如果你心地的光明透出的少,我们就说你眼光差,反之,就是眼光高。一个人眼光比他的职称、职务、身份证、工资表更能反映他的实质。所以中国的传统特别注意修心,从而提高自己的眼光。所谓口不绝于吟诵,手不辍于翰墨,正是形容这些人的。
明确了眼光的根在心,用在眼,那么我们由用入手,返归于心的临帖过程,就应该无可非议了。过去学书临帖,要用米字格,或九宫格,现在还有用回字格的,都是为了方便临帖。让眼睛好看清每个点画在格子的什么部位,临起来比较容易掌握。如果没有这些格子,单凭眼睛去临,很容易走样。这种临帖方法,很古老,我不敢臆断它的优劣。只是我个人不太喜欢。因为有格子的参照,很不利于训练眼光。比如,“永”字在米字格内,八个点画可以依据格内的八段虚线,很容易找到准确位置。临写时不可避免地就把八段虚线作为参照物,从而忽视“永”字八画之间的血肉联系。这对前文提到的契入字法是非常有害的。同时这种方法的特点是,每个局部临好了,拼凑起来,整体就临好了。而我们试看,如果没有米字格,我们临每个局部就要同时观照整体,否则局部再精彩,而整体支离破碎,又有什么用呢?这种既找准每个点画的空间位置,又能将整体把握到位,没有非常细密的心是不能做到的。这里所谓的细,就是指很容易忽视的东西,你也能观照得到。所谓的密,不是指时而细,时而不细,而是自始至终,从第一画的起笔至最后一画的收笔,都能一如既往的细致。这种既细且密的心,一旦发露,透出眼睛,就是眼光。训练出眼光,就象陶瓷家有了金刚钻,什么活都可以揽了。以后再去穷究笔法和字法,就很容易了。所以,从书法为了发明心光这个究竟意义上说,我还是赞成直接对着字帖临,不用任何界格做参照。我在前几年的书法教学中,也是这么要求学生的。效果很是显著。有人担心,孩子这样临帖,不容易临象,会不会磨掉自信,影响学习。我说不会的,孩子的心一般比大人要清纯,一段时间过去,就会有很大起色。他在越临越象的过程中,会更加自信。他会越来越强烈的感到,没有人能代替他写好字。完全得靠自己细心,才能一步步地走向成功。他养成了细心的习惯,你还怕他学习成绩上不去吗?过去我办少儿书法班,没有一个书法出色而成绩不好的,没有一个例外。因为他心不细密,他怎么能把那么复杂的用笔和多变的字形写好呢?我们又不用界格。他只有心很细密,才能把字写得出色。他用那么细密的心去对付我们学校的课程,还有什么难题呢?我们今天很多家长,看到孩子的考分不理想,总会说,我的孩子太粗心,平常这些都会做。那言下之意是说孩子已经懂了,只要细心一点就没问题。其实,下次考试,他的孩子还会把懂的做错。家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孩子粗心,并不太在意。而叫我说,粗心正是孩子最大的缺点和最不能容忍的过失,是孩子眼根被蒙蔽,心光不能完全透出造成的。要真是不会做,还可以教会。可是粗心,你怎么教他还是会临场粗心,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粗心,怎么去克服呢?今天很多家长太注重孩子掌握了多少知识,而忽视了孩子的用心。孩子从小用心粗疏,长大将会一事无长,再多的知识也补偿不了粗心的过失。历史上这类的血例太多了。我们古代教育儿童特别强调训练孩子的用心。孩子入学前,先要求他做到孝悌、谨信、爱众、亲人,而孝悌、谨信、爱众、亲人里面包含着无数细小的事情,这些事情做好了,孩子的心就已经很细密了。这时,孩子就象一个非常严密的容器,装什么都不会渗漏的。孩子的心细密了,成器了,然后才教他学文、习艺,就很容易成功了。
我们今天严格要求孩子学书法,正是要通过临帖,搬去孩子眼根的蒙蔽物,让孩子的细心发明出来。这已经是亡羊补牢了。
其二,从身根发明细心。
我们临帖,眼光有了,还要有手段去表现,把心里、眼里看到的最精微、最细致的东西表现出来,才算是临帖落到实处。这里的手段,主要指用笔手法,有时还要牵动到肘、臂、腰、腿。我们把临帖作书所牵涉到的身体的各部位总称为身根。身根是建造书法大厦的工程兵。从临帖到创作,整个学书过程都离不开身根。然而身根只是个傀儡,背后操纵它的还是心。心明澈了,操纵身根才会有把握。反之,能让身根一丝不苟地执行自己的指令,心也一定要求是明澈的。我们这里说是身根,主要还是指用笔的手法。手法准确到位了,肘、臂、腰、腿等身体部位自然会跟随上,就象蛇头能昂然而行,蛇身、蛇尾还怕跟不上吗?这种用笔手法简称为笔法,是学书入道的要害,历来被书家看得很重。书家一看你写的线条就知道你有没有得笔法,不得笔法,其余一切都不用看了。你不通正确的笔法,你就无法写出凝练、有活力的线条。没有这种精神弥满的线条,你的字形结得再好,也是腐朽的,也不能算是书法作品。就象你搞建筑,如果建筑材料是垃圾,你就是建造得象皇宫一样,也还是垃圾的实质。
正确的用笔手法,赵孟 称是“千古不易”的。在古代,多是父子相传、师徒相授的。师父把几十年的书写心得传给弟子,弟子按师父传授的用笔手法,静心习练,慢慢地,手中不利书写的习惯动作就消失了,剩下的都是形成每个点画的自在手法,绵绵密密,天然纯净。这种正确的用笔手法的训练,会使人的心日益宁静,日益敏锐,最后手中再细微的动作也能在细腻的心光中毕露其形。甚至,在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那微妙细腻的心也能控制手做出许多不同层次的动作来。我们看历代名家的真迹,为什么千百年以后,仍能光彩照人,正是作者那颗明亮的心,调动那只灵动的手,在宣纸不同的层次大展手法形成的。今天师道衰微,很多学书的人都没有传承了。他们书写时,心命令手,手却不买心的帐。最后心跟手妥协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写完了,我给你安个名字。于是,一些新的书法名目,如破体书法、现代书法、非字书法就被抛了出来。
书法讲究传承,但根本还是在心。心细密了,所有的手法都会被照破。只是我们生活中用手的习惯很多,这些习惯中有许多是不利于书写的,我们要在心的督促下把那些不利于书写的习惯改掉,让利于书写的习惯养成。这种利于书写的习惯,就是笔法。笔法既是一种习惯,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即使你有传承,你也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体会和消化。这种体会和消化的过程,我们叫它工夫。没有工夫的支撑,一切学问都是假的。就象一个人,整天研究香蕉的颜色、形状、气味、口感,却从来没有真正吃过一口香蕉,这种人不能算是了解香蕉。同样,用笔工夫稀松,即使你把书法谈得天花乱坠,也不能算真正了解书法。现在不少学书的人,谈起书法口若悬河,写出的东西却不堪入目,这种心里有神,手下有鬼的现象,归根到底还是工夫粗疏。工夫粗疏,实际就是手不听心。学书手不听心和学画、学琴、学武手不听心一样,是没有真实受用的。我们看前人的法帖,无一笔不鲜活挺劲,无一处不使转如志。前人把工夫做出给我们看,我们就要力仿,心有不明,靠笔法磨,笔法不到,靠心光照。心不离手,手不离心,等有一天,线条能随想而至,字法亦能应念而生。那时你自然会有一种唯心的体会——一切笔法唯心所使,一切字法唯心所现,整个书法没有一处不有心在作用。而且你会很坚定的相信,那个摸不着,看不见,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心才是书法的真正主宰。
你在笔法的磨练中,的信一切来源于心,并能把心的微妙变化形诸于笔端,我们就说你的心光透出身根。你能做到心手合一,无有障碍,我们就说你已经在书法上得道了。道的本质就是通,随处皆通,无有挂碍,那不叫得道,叫什么呢?
其三,从意根发明细心
意识不是细心,但不离细心。打个比方,如果细心是一块田地,而意识就是田地里长出的草。意识太强就是心田的蔓草太多。要发明细心就必须芟除意识之草。具体到我们临帖,静静地看着帖子,一丝一毫都看在心里,我们说是细心观照。如果观照的时候,心里动了念头,想着这根线条如老树枯藤,那根线条似绵里藏针,根据自己的喜好,分别帖上线条的优劣。那就是细心变成了意识。意识产生于意根与想法的相对中。意识一起,细心就会打折扣,就会因为意识的障碍而失去它应有的明鉴力。所以临帖要用细心,意识一起就要立即觉醒,不让它再继续攀援。意识很活跃,象爬墙虎,象葡萄藤,只要有个支架,没有它爬不到的地方。我们临帖为什么临不象,就是因为细心中参杂了意识,使我们对帖子的观照出现了差错。比如我们临《兰亭》,正确的方法是用细心观照,然后顺藤摸瓜。顺《兰亭》笔法、字法之藤,去摸王羲之那真心之瓜。如果我们把《兰亭》的一点一画及其粗细大小、干枯浓淡看成瓜叶,把《兰亭》的字体,或欹或正,或离或合,或舒展或紧密,看成支蔓。再把《兰亭序》字与字之间或牵连离断,或避让躲闪,或条贯一线或零碎星散看成藤干,那么我们把瓜叶、支蔓、藤干全部摸清,瓜还能跑到那去呢?然而这种靠细心顺藤摸瓜的办法并不能一帆风顺,往往会遭到意识的嘲讽。本来临《兰亭序》好好的,意识忽然说:“兰亭这一捺不如章草的捺好看,我来换用章草的笔法临。”这就好比你正摸南瓜的藤,突然放下不摸了,而去摸葫芦的藤。最后你摸到的只是一个葫芦。意识就象一个贼,自始至终在细心门头干扰。他不仅使你放下南瓜去摸葫芦,还骗你说那个葫芦就是南瓜。我们有的人学《兰亭序》一辈子,结果写出的字连一点《兰亭序》的影子也没有。人家问他:“你怎么写得不像王字?”(《兰亭序》是王字的代表)。他却毫不惭赧地说:“我是取百家之长,《兰亭序》只是我书风形成的一种营养。”你看,他不仅把葫芦当南瓜,他还能说比你的南瓜大。这样他永远也见不到真正的南瓜。
前贤评论书法,说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是非常有见地的。晋人书法,自在真率,无做作,无安排,一任天然。天然,就是本来如此。中国人说天,指的就是心。心的本质是这样,就叫做天然。人人都有心,人人的心都认为是这样,才算天然。晋人的字,我们今天看来,并不觉得离我们很远,反而觉得就是我们心里的字,我们心里的字就应该是这样。所以赞之为韵,如天簌之声,流畅无碍。唐人书法,法相森严,令人赞叹。然而,营巧务妙,求全责备,已逊天然一筹。宋人尚意,顾名思义,一任意气,挥洒无忌,笔致粗野,理趣偏乖,与晋唐相较,书法真味已失去很多了。
学书不能尚意。相反,要把意识葛藤扯去。看住意根门头,让细心之光南面而治。
以上着重介绍学书如何洁净眼根、身根、意根,从而发明细心。细心是迈向空心的前奏,心细到了极处,忽然一撒手,什么心都没了,就是空心。
五、天光云影任徘徊——空心
空心是用心细密到极处,细无所细的一种状态。作为书法,这种状态的到来是非常可喜的。临纸创作已不需要再考虑用什么书体,怎样结字。也不必害怕哪一笔太软,哪一笔太硬,尽情挥洒,驰骋如志。行笔或如春蚕吐丝,白云出岫,袅袅依依,悠悠忽忽。或似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去来无碍,踪影飘逸。心不知手之所为,手不知心之所动。心手一体,浑然天成。直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春不知有物,物不知有春,而春自育物,物自赖春,全是天然,无有施为。前贤所谓无中生有,真空妙有,空然后生灵等,都是在真空见地上说出的实话。
现在也有人谈空,但空不能生妙,只是顽空。有人拿起笔写字,拉开姿势,或屏息,或牛喘,或跺脚,或大喊,或慢笔似蜗行,或挥毫如电掣。貌似自然放松,实在故弄玄虚,矫揉造作。所书线条或柔软似草,或刚脆如柴,柴草狼籍,支离破碎。所结字体或屈斜散垮,或猬琐缠绵,丑怪恶俗,不堪入目,一至于斯,犹且恬然自得,自诩是童稚体,有天趣。较之于真空妙境,岂止是霄壤之别。
书法到了真空境界,就是俗话说的,艺近乎道了。这时他已经领略到心是无尽藏,心是虚空藏的真实含义。他心中的美妙书法已经是生生不已,无有穷尽了。他可以将人物禽兽,花鸟鱼虫,万物体态融入书中,而不受雕琢之劳、安排之苦。他可以将他生命中所经历的真善美,如平等、平衡、公正、匀称、力量、牢固、坚定、安稳、宛转、柔韧、猛利、刚劲、沉着、凝重、飘逸、轻灵等美妙意象寓于书中,而不自知;他不写字时心空无物,一写字则心底里有一片生机汩汩而出。先贤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正可形容这些美妙书法不知从何而来,无所从来。得来全不费工夫,也正可描述此时心自生字,无需求索,犹如虚空,自生云影,不假劳作施为。
书法到了真空境界,现前心通,无有障碍。所有法帖,过目了然。所有笔法、字法,无论难易,临之即可乱真。
书法到此境界,心静如水,独处作书,与在万众攒簇中作书,无有两样。当作书时,无有外物,安排、着意诸心亦无,从前所学不知所之,只觉一片生机自在流淌。当此之时,不见有我,觅我不得,不见有法,觅法不得,不见有心,觅心不得。心法我全不可得,故曰空。
中国的传统艺术,如琴棋书画,无不以空心为旨归。唯有心空,运指调弦才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唯有心空,与人对奕才能知己知彼,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唯有心空,作画才能应物写形,气韵生动。空,然后才能无障碍,空,才能生出道路万千。《论语》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本就是空心。心不空,则满实,满实即是障碍,障碍多则道不通。在身不通则痛,在路不通则穷,在物不通则坏,在文不通则不知所云。线不通则屈曲扭捏,形不通则肿羸拘散,政不通则上下离心,财不通则祸乱滋生。天下之事,唯一“通”字即可摄尽。通极即是空。一说空,人人害怕,个个担心。所以自古以来,学文、为艺、经商、从政少有臻此空境的。便是信心、专心、细心、恭敬心都做得很好,也不敢迈此一步。都怕落在空无捞摸处。
殊不知,空是一切学问的旨归,空然后才生奇妙,空才是真正的家。现在,我们建个家,要吃的,要喝的,要穿的,要用的,家里都有。学问做到了家,所需所求也能随心即来。我们看小说家写小说,大到宇宙天地,小到草芥鱼虫,无不应笔而生,声情并茂。画家画画也能应物写形,随类赋彩。由心所思,挥笔即成。书法写到空境,卓然成家,更能抽万物之象,随心挥洒,或冷峻如万丈绝壁,或坚韧似千年古藤,或飘逸如群蝶翩跹,或激昂似万马奔腾,或而清纯如水,或而浓烈胜酒,或而倔强似铁,或而温柔如柳。人间至情至义,至诚至美,无不可以书家线条而形象之。土木建成之家可以安身,学问构成之家可以养心。今人多重安身,少重养心,争民施夺,唯危其心。果能弘扬书道,广出书家,安养人心,书法岂可谓无补于世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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